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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8章 第九十八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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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8章 第九十八章

◎“愛會消散在終日的彼此相望,但會永久地凝固在共同註視的方向裏。”◎

雲安驚訝於張殊南的親自登門。

他們之間十分避嫌, 僅用書信往來。是什麽事能讓張殊南冒著大雪匆匆趕來?

雲安隱約感到有些不安。

倆人在書房坐下,張殊南手上的傷引起了雲安的註意,他問:“怎麽搞的, 可有處理過傷口?”

張殊南將手縮回袖中, 不大在意:“無妨,被公主身邊的內侍所傷。”

雲安尷尬無言, 很難相信清風霽月、才華橫溢的張殊南會淪落至此。他知道尚公主只是表面榮光,卻不曉得張殊南背地裏如此狼狽。

雲安起身去倒茶, 以此掩蓋心中無奈。

張殊南開口打破沈默:“我不能久留, 此次前來只為一件事。”

“什麽事?”雲安端著茶走過來。

“勞你立刻回一趟錢塘,補一份收養文書。記好了, 從今往後, 雲霽只是你雲家的養女。”

雲安驚得手腕一翻, 眼看茶盞要摔下去, 張殊南伸出手,穩穩當當的接住, “這是雲霽自己的意思。”

雲安擰著眉頭,問:“你們是不是有事瞞著我?”

張殊南默了一默, 聲音幹澀:“她是做大事的人, 心有羈絆, 難成事。”

“什麽樣的大事,需要拋棄家人,不認祖宗?!”

雲安情緒激動, 他這個妹妹做事從來是說一不二, 她拜托張殊南開口, 此事便如同板上釘釘一般, 沒有商量的餘地了。

張殊南安靜坐著, 在等雲安接受。

雲安胸前起伏,氣得喘不上氣,幾次想要開口,話好像卡在了嗓子眼,發不出聲。

過了一會,他頹然的坐下來,低聲下氣:“我已經很久沒有收到雲霽的家書了,自她去了關外,這一顆心無時無刻不懸在空中,再沒有落地的時候。”

“大哥——你給我交個底,雲霽到底是個什麽情況?”

雲安很多年不曾這樣親切的喊過張殊南了。

張殊南心中一顫,像一根細小的針在刺,又順著血管穿過全身,他渾身上下沒有哪一處是不痛的。

“邊境有異動,官家對寧武關軍情不甚關心,卻武斷下令進攻。”張殊南的聲音突然變輕,“雲霽抗旨了。”

雲安的身體在微微顫抖,不自主的顫抖。他的眼睛裏充滿了血絲,充滿了震驚,當覆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時,張殊南看到了恐懼。

雲安嗓音發澀道:“抗旨?”

這樣眼神和語氣,無疑是一場控訴。張殊南閉上眼睛,在深深的幾個呼吸後,說:“家和國之間,雲霽選擇了家。她既想要守護大家,也想保全小家,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辦法。”

“那你呢?你就沒有辦法嗎?你要眼睜睜看著她去死嗎?!張殊南,是你親口告訴我,你可以保護她的!”雲安拍著桌子,一下又一下。

張殊南忽然覺得有一股十分粘稠的情緒從他的頭頂洩了下來,愁苦和悲傷灌入口鼻,有一雙無形的手攥住喉嚨,窒息的感覺越來越沈重感。他無力擺脫,像一具行屍走肉。

他極緩慢的站了起來,掙紮著,從粘稠沼澤中拔出身體。

“我沒有辦法。”張殊南一字一句,“我會完成她的心願。”

他拱手一拜:“我與她,同生共死。”

*

張殊南剛下馬車,早有恭候多時的內侍上前道:“公主擔憂駙馬傷勢,請您務必回一趟後宅。”

他邊走邊問:“張照先現在何處?”

內侍頓了頓,答道:“公主命人將張內侍押回後宅了。”

天寒地凍,張照先就跪在院子裏,冷風呼呼地往衣裳裏鉆。他見到張殊南時,神情大動,卻遲遲不見動作。等張殊南走到廊下,快要進屋時,他才使僵硬的身軀趴在地上,喊著:“請駙馬饒恕臣!”

張殊南沒有理會,解下鬥篷交給侍者,走進屋中。

韋元同坐在裏間的羅漢榻上,張殊南坐在外間,只聽她問:“手上的傷需要請醫官入府來看看嗎?”

“多謝公主關心,只是一點小傷,包紮即可。”張殊南道。

韋元同又問:“哦,那是如何傷的?”

她明知故問,張殊南也不肯讓步,淡淡道:“張內侍用持利器所傷,他跪在院外,竟沒向公主請罪嗎?”

交談聲停了,裏屋傳來悉悉簌簌的聲音,緊接著韋元同帶著怒意走出來,擰著眉頭道:“是我讓他去問你的。駙馬,你今日究竟去了哪裏?”

張殊南問:“那麽,是公主授意他傷人的嗎?”

“放肆!”韋元同有些失態,“他是我的內侍,他怎麽可能傷害你。”

張殊南慢慢解開白布,將傷口送到她眼前,平靜道:“這是無緣無故出現的嗎?難道在公主心裏,我是汙人清白的小人嗎?”

四目相對,他坦坦蕩蕩:“夫妻一場,你我竟猜疑至此嗎?”

或許是太久沒有被這雙眼睛註視,她此時不想再糾結真相如何,只想讓他再多看自己一會。

“你想如何處置?”韋元同輕聲,“他畢竟是公主宅裏的內侍,此事傳揚出去,並不光彩。”

張殊南垂首想了一會,似乎有些為難。

韋元同坐在他身側,溫柔道:“你只當是賣我一個面子。”

“好吧。”張殊南嘆一口氣,“城外的莊子裏缺個管事,讓他去吧。”

韋元同松了一口氣:“如此甚好,就當給他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。”

用晚膳時,張殊南無意提起:“編撰的國史,我想署你我倆人名,公主可願意?”

韋元同拿勺的手微微一滯,笑道:“都是你一人的功勞,我怎麽好分?”

張殊南忽然問:“上回拿給你的文禎之治,可看完了?”

“嗯,看完了。”韋元同脫口而出,話音剛落她便後悔了,心虛地問:“怎麽了?”

他看著碗裏的白粥,追問:“有何感想嗎?”

韋元同覺得他說話就像學堂裏的老先生,總愛問她感想如何,有何見解,又學到了什麽。

看來,張殊南也喜歡旁人誇他。她按照從前唬弄先生的辦法,笑瞇瞇地說:“駙馬將每一年、每一件大事都詳細列出,這是很費心神的活呢。”

張殊南看著她沒說話。

“嗯……收錄了詔令奏議與名家文章。”韋元同見他仍不接話,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,“列傳八卷,傳於後世。”

她承認也好,說謊也罷,一字未看是真。

天潢貴胄,德不配位。張殊南心中最後一寸惻隱不在,失望之下,還有厭惡。

他跟著笑了起來:“嗯,那就署你我倆人之名,待全部完成之後,再呈與官家。”



景泰十六年,五月初一。歷時兩年,張殊南編撰國史四十五卷,含本紀五卷,志十五卷,列傳二十五卷。

有官家的恩典在前,張殊南將編撰的四十五卷送入國史院,編修官董廣平笑臉相迎,不派人檢查修編是否正確屬實,先請駙馬坐下喝茶。

張殊南輕描淡寫道:“茶什麽時候都能喝,耽擱了這四十五卷登冊入庫,官家責怪,我擔當不起。”

董廣平心道,他一個八品編修官,再借他兩個膽子,他也不敢挑張殊南的毛病啊。

“是是是,下官立刻安排。”董廣平點頭哈腰,召集今日當值的所有人手,在殿中翻看檢查。

“辛苦董大人了。”張殊南端起茶盞,又問,“兩個時辰,夠嗎?”

“這怎麽來得及?!”底下有人驚呼,“從頭到尾翻一遍都夠嗆。”

董廣平連連點頭:“夠,兩個時辰夠了。這裏太過嘈雜,請大人挪至側屋休息,待檢查無誤後向您覆命。”

張殊南離去後,董廣平換了一副嘴臉,訓斥道:“你們算什麽蔥,還想指點狀元郎?抓緊時間翻一遍,吹吹灰,把紙張壓平就成了。”

不到兩個時辰,董廣平叩響房門,進屋道:“駙馬,四十五卷國史已核驗完畢,可以登冊入庫了。”

張殊南起身笑道:“董大人好快的效率。”

“四十五卷,卷卷條理清晰,字跡工整,文采斐然。”董廣平感嘆,“您與昭寧公主真是令人羨慕的神仙眷侶呀。”

短短一個半時辰,就能將四十五卷看完?睜著眼說瞎話,從上到下,果然是一脈相承。

從國史院出來後,張殊南執意要步行回府,只留趙靖隨行。

趙靖邊走邊說:“這兩年郎君當真是辛苦極了,回去可得好好歇一歇。”

已是暮春,濕潤的風吹拂在臉上,烏黑的雲層薄薄的鋪在天邊,醞釀一場入夏的暴雨。

“怕是一場急風驟雨,木蘭閣的門窗磚瓦可有按時檢查?”張殊南問。

“一切妥當,您放心吧。”趙靖莫名看了他一眼,有話卡在喉嚨裏,想問,卻又不敢問。

“有話直說。”

趙靖輕聲問道:“您心裏遺憾嗎?”

沈甸甸的岑寂壓了下來,趙靖見他一直沈默,趕忙告罪。

張殊南瞇眼凝看遠方,聲音平緩:“我抱憾終身。”

他已是三十出頭的年紀,這麽多年,鮮少與人說過心裏話。今日話多,似乎是怕沒機會再說。

“愛會消散在終日的彼此相望,但會永久地凝固在共同註視的方向裏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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